2010 的年底我告别了三个人,我的外婆,爷爷,还有史铁生。
最后一周周一的夜里接到了妈妈的电话——“爷爷不行了,赶快回来”。起床收拾,四点出发,半点去百度大厦蹲了个大号,五点多折返地铁站,六点半坐上京津高铁,八点左右和叔叔会合,十点天津出发,下午三点到家——爷爷的灵堂前。母亲抱住我,泪水像开闸的水,此时我才知道,外婆在两天前也意外地去世了。
我没有奶奶。确切地说,是我出世之前,奶奶就去世了。据说奶奶的大儿子有些痴,十几岁的时候掉进冰里溺死了,自此以后奶奶便爱上了烟云,绝于肺癌。奶奶去世的那年恰好是爸妈结婚的一年,叔叔也在那一年走出了县城,去了哈尔滨,爷爷守着家里的几亩地,种地卖菜。
父母结婚的时候家里是一穷二白。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一次自家的鸡不老实到处乱跑,刚出家门就被一只大狼狗咬死。结果父亲去和那狗的主人协商,陪了十块钱了事。爷爷种了
几年菜,叔叔毕业后,种菜的活也暂时放下了。不过我始终对爷爷没有太多的印象——老实说,他不像别的“爷爷”那样喜欢小孩子,更甭提宠小孩子了。上小学的时候爷爷在山上砖厂给人打更,我的任务就是每周给爷爷送一顿饺子,在山上玩一圈,抓几串蚂蚱喂螳螂,然后在砖窑的洞里乘凉,心情好的时候再从烧砖的隧道里钻来钻去将脖子弄得黑黢黢的。爷爷在山上有活干,有个老头聊天,有自己的地开垦施肥,心情还是很不错的。每周去山下的井里挑两担水,我去看他的时候给我烧个蒸蛋,煮锅面条,很香。
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一个人没事就去犄角旮旯开垦自己的土地,仿佛一个贪心的国王,不断向外扩张。我家原本只有一亩多的田地,到最后的几年,竟有了五、六亩之多,每年还能收上万斤的玉米。老一辈的人对土地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春种秋收,万年的规律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到了父亲这辈,感情就淡了很多。所以每当爷爷催父亲去干些农活的时候,父亲都会有些不乐意。事实上也确实没啥必要,辛辛苦苦干一年的农活所得或许还不如一间房子的房租来的实惠。
我上初中的时候爷爷也闲了下来。白天没事的时候他就去逛街,早晨四点就起——晚上吃完饭就睡。每天早晨,上午,下午,一日三次,日复一日地在城里一圈一圈地转。当然我家的小县城并不大——我来到浙大上学报道的时候就觉得这紫金港校区怎么比我家的县城还大,后来去地图上一量一确认,确实,紫金港确实比我家的县城还大。有时他会去看戏,看京剧或者皮影;有时候就约几个伴儿去桥头晒太阳;有时候会去山上看看自己牵挂的土地,每次回来大概都会责备父亲一顿吧;有时候就躺在自己的小屋看会电视,极少数情况下还会看些书。爷爷并没有上过学,但是我清晰地记得他有一本小字典,靠着自学认识了日常用字,自己的名字写的也不错。
另一方面,爷爷是个很固执的人,脾气也很不好。最可恨的是他不让小孩子看动画片。最委屈的是我看足球小子看得正起兴,他啪地一下就关掉了电视。当然,我是比较老实比较厚道的,只能忍气吞声,有了委屈往肚子里咽;但到弟弟那里就不同了,他不是省油的灯,结果是父亲和爷爷大吵了一架。自此以后,天下太平,爷爷也不在干涉我等小辈的电视事业 ——因为我家有了新买了两个电视,大的我们看,小的留给爷爷。
过了八十大寿,爷爷的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小脑萎缩,肝肾囊肿,胆结石,肺也不好。后来记性也越来越差。自己烧水结果差点将整间屋子点着,不知道怎么关灯,电视就更不用提了。最后的几年爷爷尤其孤独。我甚至可以感受那种困苦、孤独。日复一日的单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没有人交流,没有事情可干,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吃饭,散步,睡觉。病了就去打针吃药输液住院。老一辈的享福标准是“吃饱穿暖”,从这个层面上来看,奶奶在世没有享受到的福都给了爷爷。精神上的困苦煎熬,恐怕连爷爷自己都搞不清楚,可能他心里根本就没有精神世界这个明确的概念。但是他会感到孤独。所以一日的夜里上楼使劲的敲妈妈的门 ——“我想你了”。所以一年的清明跪在奶奶的坟前不起——“给你上个坟,我离这个坟头也就近了”。
对于老一辈人来说,物质上的满足尚属奢侈,精神上的追求就纯属妄想了。所以父母亲除了物质上的孝道,精神上和爷爷也确实没有太多的交流。我理解的。我只是想到,我逐渐长大,翅膀越来越硬,父母亲却在慢慢变老,老小孩,二十年后,我又该怎样和我的父母亲交流,使他们安度晚年?
四点的时候开棺“装点”——我不知道该用哪个词合适,大体上就是在脸上嘴上手上涂些香油,在棺材里塞满棉花。我也望了爷爷的最后一眼。很平淡,对于爷爷的过世,我没有一滴眼泪。或许,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吧。晚上的时候本来想给爷爷守个灵,怎么舟车劳累,睡得太沉,同住表兄不忍惊扰,竟一觉睡到天亮出殡。匆忙赶到灵堂,父亲脱下棉大衣,让我披上,说他比我耐寒。我知道父亲不会搞那些家庭温情,这就是他表达爱的方式,也就没有拒绝。一路锣鼓,我私下里想想,这锣鼓,一是传统意义上的哀乐,另一方面,也是送爷爷上路超渡的号角吧。
八点多到墓地,众人合力将爷爷下葬,就在奶奶的身旁。二十多年了。我看看那山,那树,那蓝天,一点都没有变。变得只是父亲脸上的皱纹,和父亲脚下逐渐长大的我们。背山望水,在这样一方土地长眠,也算理想了。
次日就下雪了。二零一零,家乡的第一场雪。
其实对于爷爷的去世,大家都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外婆的意外过世,对妈妈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子欲养而亲不在”。说来也怪,三年前的春节,我坐着叔叔的车去看了看外公,结果一个月后外公就突然去世了。同样是一个多月前我坐着父亲的车去看外婆,结果一个月后外婆也去了。
小的时候觉得外公外婆的家好远好远。那个时候喜欢坐车,喜欢坐在车上经过林荫道看树影婆娑的感觉。十块钱不到的车票,两个多小时的颠簸,还要涉水过河,最后再加上一段步行,才能到外公外婆家——汤道河乡洒金沟,一个在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山沟沟。那里的山上有奔跑的野兔、会飞的长尾的漂亮的野鸡、小舅自制土火药枪、专门用来打野鸡、在山上的小道上放上兔子套,隔两天去山上转一圈,每次都能有点收获。山上有个自己搭的小棚子,还可以烧火取暖,累了可以歇一歇。外婆家院外有个地窖,窖藏一些山里的水果粮食。院子里面都会养些鸡鸭猪狗啥的。这些鸡鸭猪狗个个都很乖,白天自顾自地出去觅食找“同伴”聊天散步,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各回各家。过年过节了就大无畏地奉献自己的肉身。
这一切,大概都会随着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慢慢萎缩,以致消失吧。
外婆去了。她一辈子都没有走出那个山沟沟。老了生病的时候还会想着山上的柴火还没有收回;来我家看病洗了回澡激动地感叹“真好、真好”;到老了老了没几天的时候还会想着跟儿女要个手机,被人当作笑柄;母亲总说外婆傻,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懂,或许所有的儿女都会这么看吧,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
……外婆,走好……
连日来的折腾,母亲倒下了。我叫了医生,开了药,像照顾小孩一样照看着母亲,给她按摩喂水。晚上众人吃饭,我作为长子长孙,也不免陪醉一场。次日去大爷家,席间字里,消化山庄老酒又是一斤有余,回到家里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头便睡。夜里头微痛,一来惊叹自己竟然还能走路回家;二来睡觉周身不爽,原来是和衣在睡,遂三下五除二,脱了光光,喝了半杯凉水,啃了个苹果,倒头继续睡。
送走众亲戚朋友,父母之间要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当然,我长大了,战争的全局尽在我的掌控之中。父亲大人第一次在我的面前痛哭流涕,诉说着自己的压力和委屈。我只能说,我理解,作为一个男人,我理解。父亲大人出去开车玩了两天,母亲叫我打电话叫回父亲,我发了个短信打了个电话,父亲说还在外边,我说“行吧,那随你吧”——当然两天之内父亲肯定要回来的,对于这一点,父亲也心知肚明。
“如果倒退三十年,我给你当儿子”,父亲说。
在我走之前的晚上,我叫来了母亲父亲,在客厅主持了一个小小的家庭会议。会议至半二人就要剑拔弩张,我就轻声道“屋子就这么大,你们喊那么大声,累不累?”。二人遂平息。我呢,作为家里的新星和未来董事长兼 CEO,确定了明年的目标,安排了接下来一年的分工。两人表示赞同,会议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结束 ^_^。
10年的最后一天,早晨起来,惊闻史铁生先生病逝。
“我希望既有一个健美的躯体又有一个了悟了人生意义的灵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赐,后者却必须在千难万苦中靠自己去获取”。
我翻出那本薄薄的《答自己问》,回想着高中苦读的岁月,想着先生的教诲犹在耳边。真乃,岁月如梭,光阴似箭。
仅以此文,纪念我的爷爷、外婆、先生。纪念我逝去的二零一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