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的跨年夜是在病房中陪伴父亲度过的——他在酣睡,而我熬了一夜。他从未这样酣睡过,而我也从未这样近距离陪伴过他。父亲是在 24 日岀的车祸,而我接到母亲电话已然是 28 日。母亲叮嘱让我不要着急,说父亲无大碍,我当然知道她是在叮嘱我注意行车安全,来时不要过于匆忙;我自然也知道父亲的伤虽不至于性命攸关,但也不会无关紧要,否则母亲是断然不会给我电话让我回家的。我没有细问事情的经过,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背上电脑、 Kindle 和柴静的新书《看见》,折腾 8 个小时,总算到了承德附属医院神经外科。每次回承德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要吐槽下承德的交通——想我威武大天朝,京沪高铁 5 小时,京广高铁 9 小时,而 270 公里的京城铁路,最快的列车要 5 个小时,最慢的列车竟然要 9 个小时。

我看到蜷缩在床上的父亲,看着他迷离游走又似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床边七姑八姨紧锁的眉头,我意识到,父亲的伤势比我想象中的要重——髋关节脱臼骨折、脑震荡加内岀血、 眼角受伤。事情的起因大概是雪后路滑,加上前几周家中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导致心情不好,轻微疲劳驾驶并且没系安全带,最后车鬼使神差地从路的右边冲到了左边,横着撞到了路边的树上。同行五人均有受伤,父亲伤势最重。亏得万幸安全气囊保住了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活该自大舍安全带撞丢了魂,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以前我几乎从未仔细想过所谓孝道的问题,我心中的孝道很简单,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定时打个电话向家里汇报下工作学习进展。这次来到医院,一下子从阳春白雪的精神家园坠进下里巴人的现实世界中。来之前我就想过,断胳膊断腿都不怕,就怕碰上脑袋糊涂的。事实证明,伺候一个脑袋糊涂的病人比养育一个同样脑袋糊涂的婴孩可难多了。我在医院整整熬了十二个通宵,有那么两天,人手不够,白天也不得久睡,两天下来感觉自己都快变成金刚葫芦娃了。守夜的时候就盼望着他赶快沉沉睡去,一觉到天明。闲暇时或是无聊读读 Elisp 手册,或是翻翻柴静的书,要么就嗑瓜子,半斤半斤地嗑。万一运气不佳,他一个噩梦惊醒,接下来我可就不得消停了。端屎端尿倒是小事,最怕的就是他无休无眠地乱闹。要么就是要起床回家,要么就是手拔线管,要么就是蹬腿踹被。就在你满头大汗忙得手舞足蹈时,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分神防着他的冷拳冷巴掌,当然,必要的时候,你那从重点学府毕业的耳朵还要忍受着他不堪入耳的脏言脏语。一次两次倒也没什么,可是次数多了,你对他好,他却打你骂你让你滚远点,总会让你觉得“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似乎是真的。时逢邻床的老头也糊涂,他的儿子正万般无奈地安抚老爹赶快睡觉,安抚不成便行喝斥,看得出来,一天辛苦工作后还要侍奉一个糊涂不解人情的糊涂老爹,他也很难受。在他的脸上我第一次读出了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苦楚与压力。

有时候他实在闹地厉害,我就强行摁着他,要么就给他两拳,他倒也知道疼,就老实一会;过一会又闹,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得把他双手都绑起来。绑的方法也有讲究。最初是绑在手腕上的,让他一点也动不了,他也实在是太过痛苦,因为腿伤脚上挂了俩砖头,四肢残三,毫无反抗之力,就大喊大叫,口无遮拦,最后没办法护士也听不下去这罕见的粗口了,过来给他打了两针安定,总算睡去,让我们的肉体和心灵得到双重的解放,谢天谢地。再后来我学聪明了,不绑手腕绑手肘上,给他一定的活动空间(让他不能扯线不能翻身解扣但可以抓耳挠腮),核心策略就是让他事实上绝望但又同时施舍给他一点希望,这样他挣扎一段时间后力气耗尽,若无意外也就慢慢老实了。

有时他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我就逗他,我摸摸他涨得鼓鼓的肚子,笑话他“用不用拿钢筋给你通通啊”;有时候就陪他下下象棋,他摆棋盘倒还是能摆出个大概来;有时候他胡言乱语,说自己是 80 后,说我是北京中关村大学的,说我是他连条(家乡话,意思是兄弟)。我也就坡下驴,陪着他胡搅蛮缠。趁机羞辱他几番,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发现自己以前似乎从未这样和他开过玩笑,虽然这个玩笑谈不上有多么轻松惬意。关于父亲,小的时候印象比较深刻的几个镜头,一个是他认真教我算数的情景,一个是下水摸鱼被提上来痛打的情景,还有就是父母动手打架我在旁边无助哭泣的情景。长大离家后,随着我年龄的增大和见识的增长,我的见闻谈吐大概他也逐渐跟不上了,因此每次回家后除了第一天我给他做做科普,还有就是他叫上我作为“帮凶”一起训斥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外,他也基本不会主动和我说太多。倒是每次和家里通电话的时候没少遭他埋怨,说我只和娘亲而不理他;但我也确实不知道电话如果打给他该聊些什么。我毫不否认他对我的爱,也欣赏他的某些优点,诸如勤俭节约、 重视教育,但也从心底里厌恶他的某些恶习,诸如酗酒和打老婆等。我当然知道那一代人有自己成长的限制和苦楚,但是成年后有了能力和机会却固守恶习而不知改变,就不能将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社会并抱怨命运的不公了。这次的事故如果他听从我们的劝告,养成开车系安全带的习惯,断不会受伤至此。

妞有时问我“你没事吧”,我淡笑,没什么,我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承受命运施加给我的一切。无论怎样,他都是我的父亲,我无法选择我的出身,即便是他因此变傻变痴甚至因此丢了性命,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默默承受。有时候睡不着的时候我偶尔会想,假设他因此一觉不醒,我能否放弃我的理想和事业就这样陪他走完后半生?我多么希望我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但我心里明明有一个声音是在说“不”。

母亲那边除了向我抱怨下政府如何欺负人导致我父亲心情不好进而导致了整个事情的严重化,要么就是说亲戚怎样怎样。我也不好多说,毕竟我过来也只是过来打个阵地战,熬几个通宵,持久战还需要母亲去打。虽说事情还没有严重到要我放弃工作的地步,但这个时候逆着母亲劝她,总也是不太好。我学习上一直都不错,小小的县城里绝对算得上出类拔萃,自我记事以来,父母一直寄希望于我,希望我以后去从政当官,甚至在我保送的时候父亲还曾经建议我考虑下中国政法大学……他们没有文化,父亲还好,好歹高中毕业,母亲则是小学将念完,这么多年来一直做着各种小生意用以维持生计,直到我上了大学,家里的经济条件才算逐渐宽松好转。五六万人的小县城里,两三年前主城区面积还没有浙大的一个校区大。做小生意难免和各种政府部门打交道,人情里外,冷暖自知。一方面他们不断的想方设法占一点国家的小便宜,另一方面又总是抱怨政府各种不好。坦白地说,我也真心同情这些地方父母官,屁大点的县城,处理民政纠纷,搞清楚状况之前,甲方乙方都不敢动,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谁怕谁呀。多年的来来回回中,父母也自然明白了“人”的重要性。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我主意很正,自然不愿意为了他们的“蝇头小利”牺牲自己的“远大前程”。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去想,倘若我真的考了公务员,谋取了一官半职,以母亲的脾气是不是要牛上天了?一方面觉得自己受欺负很委屈,一方面又想往体制里钻,进而有资本去欺负别人,这算不算是中华民族的劣根性?人性有时候很难,有时也很简单,概括起来,大概就是人们更愿意看到和相信自己愿意看到和愿意相信的事情。诚如贪污腐败,对绝大多数的中国老百姓而言,倘若其在体制外,就痛骂;倘若其有朝一日登堂入室身在体制内,谁能保证他不会比现有的人贪地更狠?所以我又想起来俞敏洪老师的一句话,“中国需要改良和改革,而不是动荡”,打到共产党更换政权并不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扯远了。本想安心过个元旦,怎奈树欲静而风不止。想起佛家的那句话,“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有时候吃点亏,忍一忍就罢了,何必非要争那口气,弄得自己心魔缠绕,许久不得解脱?毕竟“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嘛。

谨以此文,祝祷父亲大人早日康复,母亲大人早展愁眉,亲人朋友平安喜乐。感谢一直关心我的朋友,你们的陪伴问候让我觉得 2012 岁末的夜晚不再漫长寒冷。